第二部 小眉(第18/50页)

“女儿,我告诉你,我会戒酒的,我要好好地振作起来,好好地工作赚钱,让你能过一份正常的、幸福的生活!女儿,我允诺你!从明天起,我再也不喝酒,我要从头开始!”

小眉凄然地望着他,一句话也不说,她知道,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。果然,没多久,他就会拎着酒瓶,唱着歌从外面回来,一面打着酒呃,一面拉着她的衣袖,高声地喊着说:

“小眉,你瞧你爸爸,他是个大……大……大音乐家!你——你看,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,交响乐,奏鸣曲,小——小夜曲……你,你听哪!”

于是,他开始演奏了起来,一会儿自己是鼓手,一会儿是钢琴师,一会儿又拉小提琴……忙得个不亦乐乎,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,演奏他自己的“名曲”,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,倒头入睡为止。

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,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。酒醒了,他懊恼,他难过,他惭愧,他痛苦,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,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,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,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,跟着他受苦,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,又埋怨着小眉的母亲死得太早,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,从小没有母亲疼,母亲爱,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亲,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,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。

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?有温暖吗?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?每晚小眉回到家里,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,有时正在家里发着酒疯,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。不管怎样的情形,小眉总是“逃避”地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,关上房门,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,但是,关在门里的,却是无边的凄苦,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。

春天来了,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,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“春”的气息。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,倚窗站着,深深地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。她会沉醉地把头倚在窗棂上,闭上眼睛,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,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,“春”的气氛。同时,幻想一些虚无缥渺的事情,那些虚无缥渺的烟雾之中,总是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,一张年轻的、男性的、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,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,仿佛是一些画,一些画像,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。

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,然后,睁开眼睛来,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四面八方地涌来了,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全被吞噬了。她会发现,她手中掌握着的,只是一些拼不拢的、破碎的梦,和一些压迫着她的、残酷的现实。于是,她叹息一声,轻轻地唱了:

心儿冷静,夜儿凄清,

魂儿不定,灯儿半明,

欲哭无泪,欲诉无声,

茫茫人海,何处知音?

第二十三章

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。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,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,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。但是,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。尤其,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,那样的寂寞,那样的孤苦和漫长。于是,他一次又一次地去了青云,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,去聆听她的几支歌。小眉,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,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,看着她在那儿唱,他有时依稀恍惚地把她当作涵妮,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,有时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涵妮,只是小眉,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,它撼动他,她的人也撼动他。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,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,唱着“我是一片流云,终日飘浮不定,也曾祈望停驻,何处是我归程?”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地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,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,她那份刚直,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。尤其,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,如今,这朵云彩是飞走了,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“我是一片流云”出现了,这片灿烂的、美丽的、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?将飞向何处呢?于是,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“惆怅彩云飞,碧落知何许”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。又于是,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,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,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,而在唱给他听。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,整个寒假,他几乎天天去青云,直到春天来了。

新的学期开始了,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,与忙碌一起来临的,是经济的拮据。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。开学后,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、画笔和画布,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。“青云是不能再去了。”他再度告诉自己,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。于是,好多天过去了,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