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(第2/2页)

皇帝杀人夺妻,罔害忠良。

可惜太晚太晚了。

他醒悟得太晚了。

昨夜指挥使宫羽来到诏狱中,手持圣谕,盐水泼醒遍体鳞伤的他。

他疼得狰狞,喘着大粗气,脚步虚浮,被两个酷吏三下两下架了起来,以为又要拷打。

宫羽是来宣读明日行刑的决议的,依《大明律》凡死刑犯需皇帝朱笔亲自勾批,但此刻,皇帝念他和皇贵妃娘娘怨侣情深,可以给他另外一种选择,免除死罪。

“陛下特准您净身入宫,今后在昭华宫当内侍,侍奉皇贵妃娘娘,以全二位相思之情。”

宫羽读罢了圣谕,迎情解意地一笑,“陆大人,天大的恩典,还不谢主隆恩?”

陆云铮难以置信,失音地啐了口血痰,掌心快要捏碎,尊严被碎为齑粉,寸寸凝结成冰,抽噎着酸痛的鼻腔,完全被这几句话慑住了。

“内侍?内侍……做什么。”

宫羽不屑,高高在上的首辅恐怕确实不晓得内侍的职责,这活不脏也不累,比呆在诏狱好上许多,简单来说是每晚跪在皇贵妃娘娘殿外守夜,陛下临幸娘娘时,负责烧热水递毛巾,必要时亲自为主子擦拭。

内侍和锦衣卫不同,内侍当差的场所是深宫,当内侍的首要条件是阉除了那里,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。

凭陆云铮与皇贵妃娘娘的故旧,破例不必从最小的太监做起,能直接入昭华宫侍奉主子,实乃天大的恩赏,一步登天。

况且他倾慕皇贵妃娘娘,与心上人朝夕相伴,每月有月俸拿,响当当的美差。

“怎么样,陆大人考虑好了吗?”

昔日首辅,净身为太监。

陆云铮身体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,身陷囹圄仍闪烁着光辉,暴涨的耻辱几乎炸裂他的头脑,五内如沸,他登时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。

“绝难从命。”

他铮铮然从牙关挤出。

圣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,若他那般没尊严地活着,毋宁死。

圣上不会放过他和杳杳的,他宁肯千刀万剐也不入宫连累杳杳。

她已……被他害得够惨的了。

……

于是他就错过了唯一生还的机会。

断根或断颈,必须选一个。

囚车停下,陆云铮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场。刽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,噗嗤喷在白闪闪的钢刀上,酒气和雨气强烈碰撞,平添几缕肃杀的气息,吓破怂人胆。

至此,覆水难收。

虽然大雨,观斩的百姓人头攒动。森森潮气和煞气使天空越加冥黑。达官贵人欲除陆云铮而后快,百姓却知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,个个打着雨伞蔫头耷脑,小声啜泣。

陆云铮是砧板上的鱼肉,最后一刻,他终于挣着吐掉了口中木塞,大呼着欲将真相大白于天下,钢刀却已咔嚓坠下,断送了他的性命。

他终于知道了她在宫中,淹没在无穷遗恨中没机会说了,也再没机会救她。

头颅滚落之前,呼唤最后一声,林静照。

……

暴雨如注。

林静照脱力地瘫在榻上,盯着天花板流光溢彩的壁画,在阴晦天仍色泽明艳。阖上长睫,留下斑斑驳驳的残影,浑身上下如被碾过。

她支着手肘从榻上起来,擦了擦颊上的细汗水,避子香囊还缠在腰际,时刻散发着独有的清苦气息,制止孕事的发生。

窗外,雨势仍在持续。

这样的大雨,无论流了多少血都会被冲刷干净的,很好地消灭罪证。

今日是陆云铮行刑的日子。

虽然她笼闭深宫,晓得君王不会饶恕陆云铮,赐陆云铮干净利落的斩刑已是皇恩浩荡了。

林静照失神地捂住了脸,清澈的泪顺着指缝儿淌下,肩头剧烈耸动,不敢发出半丝动静,怕惊动了身后卧睡的君王。

蓦地,一只略显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住了她的腰。

她吓得骤然回头,泪痕来不及擦。朱缙不知何时醒了,明亮的眼睛似雨水淋漓,正静静投向她,折射着丝丝缕缕的寒光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朱缙里衣披散,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水,“只许哭这一次。”

林静照怔怔,心领神会,点了下头。

朱缙复又摩挲了半晌她薄弱而泛红的皮肤,若有所思。这样梨花带雨的场面,是为另一个男人哭的。

他冰冷而温柔,拍了拍她的脸,“滚出去哭。”

林静照猝然震颤,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句提醒,没有进一步惩罚之意,快速擦了把泪,向君王叩首后退出了寝殿。

廊庑间,她身着寝衣独自一人,被簌簌凉风吹得哆嗦。望向漫天烟波雨雾,万颗雨滴落轰然坠落,动静巨大。雨声掩饰了她,让她能暂时放声大笑,放声大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