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

陆宁远的父亲陆元谅从四十岁起就出为藩表守将,拱卫一方,手握重兵,位高权重。陆宁远作为幼子,从小并不是在父亲身边长大,而是养在长安,平日里能出入宫闱,时常蒙皇帝召见。

这里面一半是对他父亲的信重,对他爱屋及乌,剩下一半大抵是把他当做人质,只是温情脉脉,从不曾有人点破过。

但他出自将门,却不是什么虎子,左腿从娘胎里就是坏的,学会走路比别的孩子要晚上两年,勉强能走之后,也一瘸一拐,和常人不同。

他身带残疾,加上小时候十分羸弱,不知不觉便成为众人嘲笑、欺侮的对象。

按说凭他父亲的威名,不该有人敢对他如何,可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帝室之胄,贵戚王侯。他因为与别人不同,很快就成了这些少年人的乐子。

这些人具体如何对他,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,只记着是一些无聊至极的小事。

唯独有一次他记得清楚。那时他又被皇帝召进宫,面圣出来,自己慢悠悠地走着,让鲁王世子,三皇子,还有其他几个少年撞见,哄一声围上来,又把他嘲弄一番。

他虽然难堪,但经历得多了,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们,不管他们说什么,都闷闷地不说话,站着不动,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感觉无趣了自己散开。

但鲁王世子今年头一次随父亲入京面圣,自然也是头一次见他,不像旁人多少有些见怪不怪,当下为他这乖顺所激,兴致更高,故意一瘸一拐地模仿起他走路。

他学得很像,又添几分夸张,周围人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哈哈大笑,尤其是三皇子,甚至都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。

鲁王世子见几个伙伴捧场,愈发来劲,在他身边绕着一圈圈走,结果冷不防让人一脚踹在后背上,往前一扑,当场摔断了门牙,血流一嘴。

踹他的人正是刘钦。

那时陆宁远与刘钦并不相熟,只见过他几次,知道他是皇九子,年纪和自己相仿,听说十分受皇帝喜爱,更多的便不知道了。

他愣愣地看着眼前变故,一时说不出话。一旁,鲁王世子从地上爬起来,见了一手的血,当即手捧着门牙大叫起来。

刘钦当时只有十一岁,还很矮小,比鲁王世子足足矮了一头,在在场众人当中,仅比陆宁远一人稍高。但他人虽然矮,气势可一点不低,当即把手一背,鼻孔朝天,满脸鄙夷地道:“我是在替你爹教训你,你乱叫什么?”

后来这事果然闹大,鲁王拉着少了半颗门牙的儿子去刘崇面前告了御状。让人找上门来,刘崇不好护短,就把刘钦叫过去问话,想着当面教训一番,让弟弟消一消气,顺道还叫上了陆宁远。

其实陆宁远被人围住那时候,陆陆续续也有旁人经过,譬如当时的太子刘缵,还有几个年长的大臣。但他们或是自恃身份,不愿多管闲事,或是压根就不关心,或是不愿意得罪人,因此对这边的事只视而不见,并不驻足。

只有刘钦,经过时停下来看了一阵,瞧不过眼,霸王脾气发作,才不管这个那个,想也不想就跑过来,对着鲁王世子就是一脚,等回过神时,对方已经趴在地上,想补救也没法子了。

等人带到后,刘崇故意板起脸道:“看你做的好事!”

他久居高位,脸一板时当真威严,吓得陆宁远自责不已,心道这下把这个小皇子害得惨了。

谁知刘钦却一点不怕似的,走上前行了一礼道:“父皇容禀!儿臣动手的确不对,但也是鲁王世子有错在先。一者,陆讷那腿乃是天生,谁也没有办法,他自己肯定也不乐意,鲁王世子却对他大肆嘲弄不止,极尽挖苦讥笑之能事。”

陆宁远那时还不叫陆宁远,名叫陆讷,听刘钦这么说,不禁低了低头,看着地上方砖。

“莫说是帝室贵胄,一举手一投足都为天下表率,就是寻常百姓做出如此之事,儿臣见了,也非得教训一番。”

“《诗》不云乎:‘相鼠有皮,人而无仪!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,人而无礼!胡不遄死?’他在宫禁之中,不能谨其言慎其行,反而如此失仪失礼,儿臣当时便想,若是放任不管,恐怕纪纲坠地,日后传出去,要为天下耻笑,不是笑他,是笑朝廷、笑鲁王叔、笑父皇,儿臣决不能忍。”

他年纪这样小,却能说出“纪纲坠地”这等词,刘崇听来不由莞尔。

“还有第二,”刘钦说起话来,如珠走盘,噼啪直下,顿也不顿,“陆讷之父陆元谅乃是我国家重臣,这些年来劳苦功高,幼子托付在京城,数年才能见到一回。他为国征战在外,若是知道自己骨肉在京城这般被人对待,朝廷却无动于衷,岂不寒心?因此鲁王世子所为,非但于自己私德有亏,还有误于国家大事,儿臣既然撞见,岂能坐视不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