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(第2/3页)

几年前的水灾,朝廷发下的赈济粮,一笔笔都进了谁的腰包;修桥筑堤的工程款项都以什么名目被人挪用;朝廷下令蠲免的粮食,地方官如何隐瞒,在当年赋税收缴齐后才将皇榜张贴出去;大旱之后,当地官员为了不影响当年考课,如何隐瞒灾情,照常征收……非但方明俊记述之事,这些周维岳自己为官时亲眼见到的,他也一并讲了出来。

还有些看上去对刘钦更为重要的——谁送了陈执中一幅寻常字画,陈执中转手在某处卖出,得银竟高达八百两,原来那人本来就是要行贿这些银子,却怕落人口实;邹元瀚以剿匪为名,在所过之处,如何上向当地官员勒索银两,下将百姓家产搜刮一空,在何地砍了百姓脑袋向朝廷虚报战功,事情败露被弹劾后如何被人压下……周维岳全无隐瞒,把这一件件事情摊出来放在桌上,直惊的余下三人说不出话,只有屏息静听而已。

周维岳原本以为,不等自己说完,眼前这个年轻、英锐的太子就会听得怒不可遏,一拍桌子,大骂一声:“岂有此理!”可是没有。刘钦听过之后,只是将牙咬得死死的,眼神当中却是恍惚之色。

反而是周章先道:“竟是如此……”当初他参加科举,一考即中,后来仕途也是一帆风顺,历任数职都是清贵之位,别说不曾像方明俊、周维岳这般蹉跎乡县,就是连京城都再没有离开过一步,只出使江北那次除外。

他出身贫寒,深知小民之艰,做刘钦的侍讲时也曾对他讲过许多,但周维岳今日所说,竟大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,让他不能不恻然以悲,惕然以恐,但觉触耳惊心,除去那一句感叹之外,半晌竟说不出别的话来。

刘钦也是一般。他因两次流落,自问所经历的也算不少,加上薛容与也曾同他谈过类似的事,他心里已有准备,但周维岳今夜的话,仍是对他揭出了另一个世界。

身居高位、抑或是乞儿般流落乡野,他这二十来年不是活在云端就是陷在泥里,似这些云泥之间的事,便非他所知。薛容与知道的倒比他多些,和周维岳这事事留心的老县令相形之下,便不过是浮于表面的道听途说。今晚从周维岳口中道出的这千百种手段,实在让刘钦大开了眼界。

但这不是关键。在赶来的路上,刘钦还想,如果周维岳手里的东西当真有用,陈执中便算是完了,他一失势,刘缵就也不足为虑。到时候周维岳和他的朋友有何冤屈,自己一体为他二人找个公道。

但越听下去,他便越是惊心,周维岳话中出现的一个个名字、一个个官职,如同一捧捧冷水泼下,让他高高燃起的雄心陡然为之一熄——

太多了,太广了,绝不是拉下一个陈执中,一个岑士瑜能了结的。他想得太简单了。

刘钦慢慢回神,见周维岳眼含期待看着自己,蓦然间心里一动,回转了念头。国事如此,他要是再退,还成什么样子?

他没有立刻说话,避开所有人的眼睛,谁也不看,自己沉默地思索着。过了好一阵子,他才重新回神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看着周维岳道:“你所说的这些,除了涉及岑士瑜、陈执中之外,还有宫里的一些大珰。岑士瑜树大根深,深受陛下信任,又是下面人所仰望,碰一碰他,恐怕数省都要为之震动,暂时不可轻动。大珰在陛下身边,一言可定人生死,也不宜贸然对他们发难……”

他说着,周维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。

多年前方明俊上告不法,州官压下去、府官压下去、代天子巡视地方的御史也压下去,就这么压掉方明俊一条性命,直压到今日仍是歌舞升平、若无其事。如今捅到太子面前,竟还是同一个结果么?

他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攥成拳头,拳头发起抖来,就听刘钦继续道:“实不相瞒,我虽为储君,其势已危如累卵,一旦行事有失,恐怕自身难保,遑论有所伸张。各种苦衷,还望你能理解。”

周维岳沉默许久,艰难应道:“是。”

他想自己该离开了,那些东西也不必交出,一齐拿走就是。太子毕竟是个正人,想来不会为此害他的性命。就是当真害了也没有关系。他那两只拳头、手臂,带着全身一齐轻轻发着抖,说不出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,正待站起,刘钦又道:“但是——”

“现在如此,不会一直如此。我答应你,眼下形格势禁,我不敢大动干戈,将来若有‘那样’一天,我定然一桩桩、一件件查过去,查他个水落石出,一个人也不放过……我这样说,你恐怕不信吧?”

刘钦说着,竟然苦笑了一下,这表情在他脸上实在罕见,引得周章和陆宁远齐齐朝他看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