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

曙鸡初啼,东方的天边泛起白色的光,快要到上朝的时候了。刘钦却说不着急,坐着没动。

一道滚烫的激流在他的胸中奔涌,他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,只是搁在桌上的左手轻轻抚上右手手背。

过了一阵,他忽然顾左右而言他,对周维岳道:“方县令是为国事而死,当时因给他定下擅离职守之罪,不算因公殉职,因此这些年来朝廷都不曾加以抚恤。”

“我听说他有老母、妻子四人,如今都赖大人官俸抚养,不成道理。此事一时难以翻案,朝廷钱款难下,这些年拖欠的遗俸和往后每月的抚恤都先由我出,直到乾络重张,为其昭雪为止。也算是我与大人的一个约定罢。”

来的路上他就听陆宁远说,周维岳虽为县令,家中贫寒至极,死去的方明俊的老母、发妻、一儿一女都靠周维岳一人抚供养。周维岳膝下无子,父母都已故去,也有一妻,这一家六口都吃周维岳一份官俸。

偏偏周维岳两袖清风,为官多年,一分一厘不肯多取,许多约定俗成的利薮,比如火耗、赃罚、富户诡寄,他一无所取,朝廷发下多少俸禄,他拿回家的就是多少。

而大雍官员俸禄,一为本色,一为折色,本色乃是米粮布帛等实物,折色则为按价折算成的银两,三分银七分铜。自中朝以来,钱法废置,铜钱铸多铸少全看上意如何。朝廷每有大的举措,一旦国用不足,便大铸铜钱以充实国库救急。

南渡之后,刘崇修宫观、实后宫、办典礼、募军队、颁赏有功,耗用无算,铜钱铸造亦无算,以致贬值五倍有余,物价腾贵。如周维岳这般全靠俸禄吃饭,俸禄中近一半又都是铜钱的,便愈发生计艰难了。更不必提近来国遭大变、又兼上天降罚,水旱迭现、官吏敲朴,小民多弃田土而亡命,粮价愈涨,周维岳一家连糊口都已困难。

陆宁远和李椹去的那日,周维岳一家六口锅底竟然没有一点粮米,上至耄耋老太下至黄口小儿,只靠野菜度日,而且并不起灶。因当天正好是寒食节,李椹原本还想他们应当是有意不生火以祭介推,后来才知,是他们压根买不起柴火,砍来的生柴又因为太湿,烧不起来,无法生火,这才只能吃些冷食。

再看他们一家人,好几口身上凑不出二两肉,老太太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,仍要做活,两个女人除去收拾家里之外,还要缝衣服出去卖,贴补家计,两个小孩满头头发都黄黄的,干草一样,周维岳自己也面黄肌瘦,看着风一吹就要纸片般飞走似的。

刘钦没有见到其他人,却亲眼瞧见了周维岳,瞧见他的第一刻,便知道陆宁远所言不虚。他知道如周维岳这般人,如果直接给他一大笔银子,他定然不会接受,便提出承担方明俊家人那部分生计。

周维岳果然并不推辞,感激着便待要跪下,刘钦忙伸手拉住了他。

周维岳起身之后,神色颇为动容,刘钦料想他定是想到了这些年来自己与方明俊家人所受之苦,情难自制,谁知他开口之后,却是道:“其实臣虽然家贫,却也是朝廷官员,食君之俸,无论水灾旱灾,毕竟都有禄米。可臣极目所见,水旱蹂躏,逋寇宵行,君父不怜赤子,天心不悯生人。率土之众,十不存一,鱼米富饶之乡,唯余黄埃赤地,物阜民丰之里,不闻犬吠鸡鸣。有司催科,诛求无已,臣上对君父、下对黎民,既不忍绝人命以为考课晋身之道,又不敢居其位而不谋其政、贻君父以深忧,更不敢辞官去位,弃一县百姓于不顾,上下维艰,进退失据,心之忧矣,疢如疾首。”

“然而以臣涓埃之力,纵然一乡一县,也难得荫蔽。徒视生民皮骨既尽,尚剜心敲髓,有如豺虎交侵,以致民不堪命,鬻子卖妻,白骨青磷,荧荧于野,思之念之,岂不痛切!”

他丝毫不提这些年自己一家如何艰难度日,只说自己辖下和所见的附近州县小民如何辗转呻吟,说到动情之处,酸楚难禁,不由泪洒。

不知是他那一腔饱含着的爱意太过烫人,还是被他所说的那些剥树掘石以苟延时岁、粪溺婴儿母子不相眄的惨事拨动心弦,素来刚强的刘钦渐渐也哽咽了。

他想到在江北曾见的那个易子而烹的母亲,想到翟广那双伤疤横贯的坚定的眼睛,或许又想到了一些别的,眼眶一热,不提防对着周维岳掉下泪来。

周维岳的眼泪,是沿着下巴扑簌簌落在衣襟上,刘钦的眼泪却是一块石头落在铁鼓上。周章见了,忽地一阵愕然。

刘钦以为,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是在放榜之后的曲江宴上,其实不是。

那是周章刚刚入京赶考的时候,他在京城交游、暂住,繁华都会,朱门大户日日笙歌管弦,红烛夜攒、舞袖摇曳,沿街却有乞讨的人,进城卖货的小贩脚下的鞋磨破了,走一步,便露出漆黑带血的脚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