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章

在被这屋中的两人同时想着的时候,周章也正没睡。

他当然没有在刘钦那里等他回来,连坐都未坐,在刘钦启程入宫之后便也起身离开。

关于他提到的荀相,他与刘钦在几年前就谈过了,不止是谈,更是吵了一大架,这是他印象当中两人唯一一次像那样争吵,足足有几个月的功夫,两人私下里不曾说过一句话,见面时也不互相看上一眼。

后来是刘钦先低了低头,但即便是道歉时,也仍带着几分在他面前极少显露的强硬。周章同他重归于好,两人似乎又回到从前,可是没过多久便遭国变,周章随銮舆南走建康,刘钦不知所踪。

今上宠臣,多为岑士瑜、崔孝先之辈,朝野清流谈起,每每总要说上一句“乌烟瘴气”。但曾经也不是没有例外。

周章的老师荀廷鹤,生时官居宰辅之位,为人清正、雅致、克己复礼,士林目之为领袖。皇帝陛下似乎想要彰显自己明君气象,同荀廷鹤在国事上几番龃龉,一度废了他的相位,过后却又后悔,仍然把他摆在身边,当一只国泰民安的摆件,在使用那些用着顺手、说话顺耳的人的同时,偶尔向他看去一眼,聊以获得某种满足。

周章同他相识,是在二十四岁那年,他刚刚进士及第的时候。在考试之前,他在州县当中就已经有了些名声,入京以后,许多大人物想招徕他,让他做自己的幕下之宾。

众人看来,他这样年轻,又颇有文名,此行定能蟾宫折桂,前途不可限量,早早招入门下,将来也是一大助力。岑士瑜派人传话,说要亲自折节下贤人同他一见,当时的另一个宰辅洪维民也许他以千金,让他入府同他的儿子一起读书。周章却谁都没有理会。

且不说他虽然初来京城,却时时关心国事,知道如今朝政之失,同他二人脱不开关系,便是他们名声不错,他也不愿投谁的门墙。

同期的朋友得知之后,又是钦羡,又是为他担忧,均说他得罪了这两个人,这次考试必定无功而返,往后前景也不乐观,恐怕要等他俩都死了才会有出头之日。周章嘴上说那也未必,他不信偌大朝廷,没有一点公道,心里却也知道,朋友说得有理。

谁知放榜之后,竟然高中。

几年之后,他才知道是荀廷鹤看了他的卷子,大为赞赏,把他被扔出去的卷子放在了最前面,这才被皇帝看见。当时的他却并不知道,只是因为对荀廷鹤这位清流宰相心怀敬仰,考中之后,便去他府中登门拜访。

他心中赍着一份清高,虽然对荀向往已久,中榜之前,却从没有登门一次,免得有活动之嫌。那次造访,他换下曲江宴时所着那一身招摇的红衣,只穿一身寻常长衫,去荀廷鹤府上拜访。

家丁将他引入院中,他还没见到荀廷鹤的面貌,就先听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笑声。

周章心中一奇,转过假山,就见几个人在花圃当中席地坐着,几个年轻人坐成一圈,把一个人围在中间。中间那人身形清矍,白净面孔下留着梳得整整齐齐的五绺长须,不算茂密,看着同他本人一样有几分疏淡。这就是荀廷鹤,周章曾在殿试时见过,对他印象很深。

笑声不止是从荀廷鹤处来,他似乎说了什么,眼中闪着快乐的神色,几个年轻人被他感染,不由也纷纷莞尔。荀廷鹤却收敛了脸上的诙谐,正色又说了些什么,学生们也纷纷整肃了面容,神情认真地倾听起来,时不时点一点头。

这是周章第一次进朝廷大员的府邸,似乎与他之前设想的大不相同,他一时忘了紧张,也忘了刚进门时的局促,看着他们,好奇地又走去几步。

荀廷鹤声音不大,隔着这样的距离,听不清他都说了什么,周章有些出神,看着这一群在花圃的泥地上席地而坐的人,也不免忘了礼法,放轻了脚步走近。

忽然,他脚下一顿,让什么给绊了一下,一跤跌倒。花圃中的泥土很软,他跪在地上,两手撑地,倒是不疼,只是长衫扬起,里面打了补丁的裤子一下显露人前。

所有人循声向他看来,周章面上腾地一红,飞快站起,状似从容地拍打着身上,一张面孔却烫得足可以烙饼了,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衫,把补丁藏到后面。

学生们笑起来,荀廷鹤也微笑,但这是种善意的笑,像是一道春风,轻轻把周章的羞赧抚了一抚。荀廷鹤笑道:“夫子云:‘自行束脩以上,吾未尝无诲焉’,榜眼何必行如此大礼?快来坐吧。”

两个年轻人挪动几下,给他让出一个地方,周章红着脸坐下,荀廷鹤却不再看他,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般,又同学生们讲经论道、畅谈国事。有时是他说,有时是别人说,一众人时而欢笑、时而沉思,也有时候,谈话间好像显露出几分愤愤不平,即被荀廷鹤温词揭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