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7章
等刘钦和陆宁远走后,周章在原地愣了许久。这几个月来,自从夏人提出议和,朝廷有了退位之议后,刘崇始终左摇右摆举棋不定。
刘缵、刘钦这两碗水都要端,到最后的结果定然就是两碗水都要洒,于周章看来,闹出什么乱子是迟早的事,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。刘钦要以弟杀兄、以子弑父不成?
天家争斗从来血腥,骨肉相残的惨剧遍检史册比比皆是,可他无法可想,做出这种无君无父、不孝不悌之事的,竟会是与他有过数年师生之谊的刘钦,他亲手教导出的第一个学生。
难道真要假作不知、放任不管,任刘钦犯下如此大错?且不说他这谋划风险极大,失败的可能倒比成功更高,最后十之七八是要兵败身死,无葬身之地,就是哪怕成功,史笔森严,又岂能饶他?
况且,夺嫡之争,不动兵则已,一旦动兵便至不死不休之地,他固然不愿坐视刘钦取死,但要是刘缵被杀,他也实难接受。
刘缵于他不算有恩,但也从不曾负他,最为难得的是,同刘钦不同,刘缵对他是真正以大臣之礼相待的,周章心里对他感激,这感激甚至难以对任何人讲——
有次刘钦在他身边睡着,手还挽着他的手,睡得很香的模样。他没急着抽出手惊醒刘钦,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,就见刘钦睡着睡着忽然咂了下嘴,只有一下,却蠢得很有些可爱,和他睁开眼后大不相同。
不由自己地,周章弯起眼睛笑了笑,当他察觉到时,身体已经微微倾了过去,没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要碰在刘钦脸上。在那一刻,他心中有如一道白光猛然劈过,当它落下之后,在他身体当中只剩一种情绪,那便是惊恐,有如对镜自照,几十年都是一般模样,却在某个早上照出了另一张脸。
他那时候想,周章,周章,难道别人轻贱你还不够,你自己也要这样轻贱自己?难道你天生是个佞人?
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都难以再见刘钦,却不再是因为恨他,而是怕他自己。他清楚意识到到自己的变化——只有一点,却足以让他面目全非,也清楚知道那是因为什么——那是从之前起便日复一日的消磨,铁人也要磨去几寸,而今后也将如此,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日销月铄之下,他又将变成一个怎样的人?
直到那一场大变,刘钦流落民间,不知所踪,他随銮舆南渡,刘缵以国士待他,他虽然始终不曾以国士相报,却隐约看到另外一种可能,并为此感到种难言的轻松。这轻松似乎带着一点恶意,于是被他掩藏在对刘钦性命的担忧之下,一直到刘钦重回建康,安然无恙地又做回他的太子,而他又一次到刘缵府上,同他相交如水之时,这轻松才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心头。
他感激刘缵。父母之教,圣人之学,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、信奉的,终于没有背弃他,也没有为他所背弃。因刘缵之故,他才感受到自己身体当中未曾变化的那一部分,只这一样恩情,他便不能坐视刘缵死于这场兄弟之争。
平心而论,刘缵当真适合为君么?从陈执中、邹元瀚这些人看,怕也未必。可他不适合,难道刘钦就适合么?周章不知道旁人,但对刘钦却再清楚不过,知道他绝非人君之质。
刘钦年岁渐长,又屡遭困厄,或许变了,有时候甚至显得陌生,与他记忆中的相悖,但一个年少时就曾对荀相那般人轻飘飘说出一句“芝兰当路”,将太子之位视为利薮,只安然享受其权势、甚至用其来取悦于他,却从不曾细究过这位置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人,难道就要做天下万民之主了么?何况是用这种方式!
周章知道自己身为臣子,人主之事实在非他所能置喙,但刘钦要发兵夺位,他思来想去,也实难袖手旁观。他不知刘缵此刻如何打算,是毫无所知,还是已经有所提防,抑或是也已经准备下手;而对二子之争,对即将发生的一切,皇帝本人又是否知情。被夺嫡这般生死大事逼到眼前,周章慌了阵神,好半天才渐渐冷静,一动不动地沉思许久,终于下定决心,换上官服出门去了。
若帮刘钦,那便是要杀刘缵,若帮刘缵,也实在有负于刘钦,他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,但他身为人臣,尽忠君父总是义不容辞。
周章决心入宫说明情况。只有让皇帝知情,才能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变消弭于无形,既确保皇帝本人的安全,也能同时保全刘缵刘钦兄弟二人。只是为了避免皇帝一怒之下要杀刘钦,刘钦对他所说的一应谋划必须得稍加变动,但起码恽文石可能已经反水之事必须告知于他,以免变起肘腋而皇帝却反应不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