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

周章怔怔,不知道刘钦的“总是”二字是从何而来,却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。

他是选了刘缵么?或许是的,但那是迫不得已。那时他以为刘钦已经没有胜算,只能寄希望于恳求也好、逼迫也好,让刘缵饶刘钦一命。而且把计划告知给刘缵,也不是从此就向他效忠,他真正的想法是把自己所知全都告于皇帝,以消弭祸端。后来发生这些,实非他所能预料。

但说他选了刘缵,似乎也没有说错。

平心而论,当刘缵找到他时,当他在与刘缵共乘一车去往皇宫的路上,在某一个时刻,一个幻想——一个刘缵做了皇帝的幻想,在他脑海当中忽然出现时,他心里感到的,竟是种抗拒、遗憾,还是庆幸、解脱?

他从此可不再是佞臣了,他将堂堂正正立于朝班之上。过去的事情尘归尘、土归土,刘钦得一块封地,远离京城,做他的闲散王爷,享一生荣华富贵。他们两个或许再不相见,又或许还会见到,但刘钦已经不再另眼待他,他那一腔炽热的爱,从此便捧给别人去罢——希望那人也同等地爱他。

周章垂下眼睛,看着桌角某处,沉默一阵,终于抬头道:“‘芝兰当路,不得不锄。’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这句话么?”

这次轮到刘钦愣了愣。他面色微微一变,随后抿起了嘴,两手叠在一起,身子向后仰去,虽然身上没有杀气,却好像准备好要攻击什么人似的。

“我上次就觉着咱们两个有没说完的话,果然如此。这话我记得,然后呢?”

他语带尖锐,让周章仿若被扎了一下,定定神才又道:“荀相是何等样人,可陛下当时误中谗言,问及你时,你竟然……说出这样的话。我那时如何求你,可你非但不出手搭救,还落井下石……”他越说下去,触及多少年来的心中隐痛,声音竟轻轻发起颤来,“若你当时肯说上一句求情的话,他如何会惨死狱中!”

刘钦浑身一震,两手猛然紧紧扣了起来。

人一生会做许多错事,但刘钦从小身份尊崇,做错得便比旁人更多。荀廷鹤是什么样的人,他当时并不十分清楚,只知道他有个好名声,听说为人还十分清廉,除此之外,和朝廷的那些臣子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
荀廷鹤固然是一心为公,可以刘钦那时的年纪,如何能辨出人的阴阳明暗两面?他只知道,每个臣子见了他、他父皇,嘴里都要说着鞠躬尽瘁、慷慨报国的话,做事时也都是一番尽心竭力的作态。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没有教他,那些窃国大蠹,往往比最忠的忠臣表现得还要忠心耿耿,可在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,各人怀着怎样的阴私,凭他一个“七国三边未到忧”的锦绣纨绔,如何能分辨得出?荀廷鹤和那些人,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同。

荀廷鹤下狱时的罪名之一便是勾结夏人,他那时听了便想,竟是这样,那确是该死,更不必提朝廷上吵嚷不休,都是为着这事。然后刘崇问起,他便那样说了。他说得轻飘飘、冷冰冰,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,他那时还并不明白。

直到后来,那个与他大哥刘缵同年的鄂王世子、他的堂兄刘绍,从大同带兵南下兵谏,荀廷鹤、和在他后面的陆元谅之死的真相为之一白,十八岁的刘钦才真正见全了这世上的阴阳两面。

可斯人已逝,已绝不可能再起之于地下了。一个人被杀了,就再也不会活过来。

如今周章旧事重提,将他犯过的错误——而且是他自己也思之悔之、痛之恨之,却从不在人前说的大错再一次摊开到他面前,他如何忍耐得下!

他脸上一阵火热,两手却凉了,心里有根弦铮地崩断,在这一刻朦朦胧胧地意识到,完了,有什么彻底完了,彻彻底底地结束了。他竭力忍耐下从心中翻起来的东西,又咽下几口唾液,艰难道:“所以……就是因为这个么?”

周章嘴唇动动。虽然荀廷鹤的事是他提起来的,可听刘钦这样问,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否认。无论他如何为此事记恨刘钦、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认为刘钦不适合做天下之主,但在答应刘缵的那个瞬间,他心里想的只有要保他性命,再无其他。

可这样的话,何必对刘钦说?刘钦也不会知道,当初他去江北,并非是王命难辞,而是他担忧之下的主动请缨。刘钦也不会相信,在睢州城外那一战,在昨夜的宫变当中,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害他。

他恨刘钦——或许那是恨吧,但也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,不然也不会以身去为他挡刘缵那一刀——他没有挡到,刘钦也不曾看见,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,好像乐曲当中弹错一个音,不过转瞬便无人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