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8章
刘钦曾许多次幻想过自己登基为帝的那天,在心中暗起波澜,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,在庄严肃穆的即位大典上,他依礼制进行着一样样应有的表演,内心当中竟然十分平静。
他祭告过天地宗庙,礼、吏两部大臣率领百官向他进献皇帝玺绶,再由刘崇亲手交与他。他从刘崇手中跪受了皇帝玺绶,站起身,从此便成为受命于天的天子,代天行令,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是诏、谕、敕、制、旨,一言九鼎,他从此威不两错,政不二门,乾纲独断,起心动念,生杀予夺,在他一人。
这样大的一个国家,这样辽阔的一方疆土,这样多的天下元元,都担于他一人肩上。是光前裕后、日下传芳,还是江河日下、天下板荡,无论最大的功劳还是最大的罪恶都将是他的,青史之上,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他分担。
他乘坐御辇暂时还宫,换上皇帝衮冕,去后宫中拜见母亲,然后又乘辇到皇极殿,升入御座。群臣早已按班跪候,赞礼官呼读贺表,文武百官、诸王兄弟向他行罢三跪九叩的大礼,净鞭响后,礼毕正位,刘钦乘辇还宫,就完成了成为天子的全部仪式。
他没有等这一年过去,而是在登基这日便宣布改元,不知出于何种心理,新的年号仍是上一世时刘缵所使用的“乾亨”。上一世时他就死在乾亨六年,死得无声无息、死得身败名裂,这一次又待如何?六年之后,这天下将是怎样一个天下,而他刘钦又将是怎样一个帝王?
知道这个年号的人,除了他之外,就只有当他坐在御座上面时,在王侯百官之中一同向他跪拜的陆宁远。
陆宁远离他很远,只见一个黑黑的发顶,一道峻拔健壮的脊背,此时他心里想着什么,刘钦不得而知。
在那个时候,陆宁远听到这熟悉的年号,心里蓦地一震,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回到上一世的轨迹,那车辙不是通向康庄大道,而是通向一个无底深渊。但马上,当他在一次次跪拜和叩首当中又一次短暂地起身,他飞快地向刘钦瞥去一眼,在看到他的那张面孔,看到他那双此刻并没有看向自己、而是正看着遥远的某处的眼睛时,他又迅速定了定神。
再一次跪倒,把头磕向交叠的双手的时候,他告诉自己,不会的,绝不会的,他的眼中已看见另外一条道路,他的耳里已经听见一个新世界的轰然声响,即使迟钝如他也知道,这一次一定不同。上一世他死在乾亨元年的十一年后,而从今往后十一年,他可能犁庭扫穴、再圆金瓯?
他的心中蓦地涌起一道激流,促着他在本当叩首之时乍然抬头,深深向刘钦看去。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,刘钦眸光一转,也亮堂堂地照向了他。忽然磬声一响,赞礼官高声道:“起!”所有人直身长跪,两人间又有无数人丛阻隔。
登基大典结束了。
刘钦又陷入繁忙当中。他即位之后第一件事,就是以天子身份向解定方颁去诏书,晓谕江北,承诺不改国策,以安江北众人之心。第二件事便是往宁国府去了一封信,这信是发给薛容与的,上面只有短短一段话:“张季鹰辞官高蹈,岂为莼羹鲈脍,齐王非其主而已,而君意如何?”征辟其入朝为官。
至于他本人,原先明明力主抗战,近来却一反常态,低头同夏人议和,不免招致了许多非议,有人怀疑他之前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矫饰,暗地里议论实多。
刘钦即位之初,立身尚且不稳,最恶听这等话,但不待他自己有所动作,便有聪明人替他解决了。很快茶肆间就讲起了李世民渭水之盟、数年后殄灭东突厥的话本,刘钦听说之后,让人调查出处,却没有查出作者,也就作罢。
接下来就是处理刘缵残党了。
宫变当日,朱孝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,杀了刘缵阖府,连最小的婴孩也没有放过。而他的妹妹也找了回来,在满天血雾和惨嚎之中,竟有这样一道重逢之喜。
一夜之间,曾经地位煊赫的衡阳王、皇帝的长子,就这样惨遭灭门,而这件事明面上是刘崇下旨,但是个人都知道真正下令的人是谁,满朝如何能不震惊?而那些刘缵曾经的支持者们,为了他而不惜冲杀在最前面、对刘钦极尽挞伐的大臣,则各个睁着震怖、担忧的眼睛紧盯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皇,一眼一眼看着他接下来有何动作。
刘钦该如何对待他们?
要是往前十年,他年少时候,对着这些人,定然一个也不愿放过。但他如今已经坐上这个位置,便不可能那样恩仇必报——就是要报,也不能在这个时候。
如今夏人的威胁还不算完全解除,而他父皇也正卯着劲想要重夺在中朝的话语权,此时他要是大肆打击刘缵残党,恐怕要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,思来想去,非但不能痛下杀手,还要尽量宽大,展现出他这新主的博大胸襟,和圣朝更始的气象,让他们各安其位,等日后再秋后算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