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2章(第2/3页)

他看着陆宁远,又一次地,把自己的机心、权术不加掩饰地展示给他,两只眼睛在他面孔上面盯得禁了,不错过那上面的一丝表情。

“他之前几次害我,也是忠人之事,我向他做了既往不咎的承诺。他信也好,不信也好,投靠刘骥,明摆着只有死路一条。而我已经传召江北秦良弼率军勤王,不过旬日可到,只要京城生变,虎臣即刻便能过江。建康城池坚固,就是被围困,没个一年半载也打不下来,那时候秦良弼援军早至,以刘骥的本事,哪里是这些惯于野战的江北军的对手?”

“这些话我没同徐熙讲,但想来他不会不明白。更何况他无功于我,为日后计,眼下不能不做打算。我想他应当是可用的——”刘钦看着陆宁远,话锋一转道:“只是该防备的,还是要防备。”

之前他传召徐熙入宫的那次,徐熙自请去解决辟英,刘钦也曾在心里掂掇了一阵。后来听了徐熙的打算,他觉着可行,当真有几分心动,思索片刻,准了徐熙所请。

当时徐熙也曾反问他不怕自己与辟英有所勾结么。原来刘钦在评估着他时,他也在心里暗暗对刘钦做着判断。如果刘钦是假意,他也难奉真心,刘钦如要杀他,他也不能不想法自保。

然而刘钦微微一笑,对他道:“你敢直言发问,便足见没有二心。当日你为庶人刘缵出谋划策,是忠诚事主之事,既然对他尽心尽力,想来对我也是一般。如今刘缵已死,刘骥猪狗之辈,难成气候,凡见事明者,岂有他想?我敢用你,便无疑心,你但去便是,成算你有戡乱之功,败也恕你无罪。”

徐熙神情微微一变,随后领命,缓缓退出。

刘钦将心中所想对陆宁远说了,陆宁远既不惊疑,也没有露出震惊、失望、审视的神色——在刘钦的其中一个设想当中,如陆宁远这般忠臣,对他这赤裸裸的机心当是难以承受、更又嗤之以鼻的。但陆宁远听过之后,平静地接受了,慨然道:“定为陛下做成此事!”

最不愿看到的情况没有发生,刘钦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、滚到边上,难得感到一点轻松。他眨了下眼,看向别处,随后又向陆宁远看去一眼,陆宁远也正看他,一张面孔仍是那样几无表情,两只眼睛却像正向他说着话。

刘钦两手交叠着,轻轻握了一握,捡起刚才的话道:“该防备的,还是不能掉以轻心。徐熙应当可信,但十分当中总还有一分变故,你和他一道进到辟英营里,万事都要小心。有把握全身而退,才能下手,要是局面不允许,绝不可以硬来。你要记着——”

刘钦认真至极地道:“你的性命,比他重要百倍!这是命令,你明白么?”

陆宁远神情一变,好像晃了一晃,马上稳住了。他迅速低下头,错开刚刚还同刘钦对视着的眼睛,看向地下的某一处,应道:“是!”

随后,他不知是怎么想的,就听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面钻了出来。“他们加在一起,也不及……不及我的手指头。”说着壮起胆子,抬头向着刘钦看去。

在这一瞬间,他回想起在刑部的那日,想到刘钦说的那一番话。

他是重要的么?或许吧,他身经大大小小数百战,御夏人于国门之外,一度恢复数百里河山,让多少百姓重归故土,多少流民不必寄食于他乡。夏人畏他,百姓爱他,有他在处,夏人往往不惜绕道别处,不敢冒犯兵锋;百姓扶老携幼,来他驻地以求安枕。

可他被投入牢里,皇帝杀他,如杀草芥。

他是重要的么?他在牢里,无论怎样呼求,都不见天日,皇帝没有见他,朝臣也无人来看,他的那些旧部与他远隔千里,还有的被奸人诱杀。日月轮转,除去他被投入大狱之外,好像什么都没有变。过去的一切都如一场大梦,国家、皇帝、朝廷、百姓,可曾有一日当真需要过他?

旁人说他是“淮北长城”,他听得多了,就好像也把自己当做了长城看待。可他这长城,分明一摧即垮,他分明是轻于鸿毛,身如秋毫之末,寄于天地,何堪一提!

重来一次,他所求或许又有了实现机会,可他自己又如何?微末之身,屡遭折辱,有功无赏,再罹冤狱,仍和之前一样。刘缵再一次把他扔进牢里,甚至不是因为他本人遭了忌惮,而只当是在棋盘上吃掉刘钦一子,除此之外,再没其他原因,他是何等轻贱,何等渺小!

可那天刘钦说,他是那样重要,所有人加在一块的分量,都不及他一根手指头。刘钦疾言厉色,却是说得那样认真,那样毫不犹豫,那样无可置疑。

在那个时候,陆宁远几乎连咳嗽都忘了,有什么震撼着他、摇动着他,在他胸口当中忽地涌起一道激流,与从天外劈来、轰地落在他身上的那一道电光猛地一撞——又一次地,他想,我竟是这样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