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6章

陆宁远自己也记不住清楚他两辈子总共打了多少仗,誓师过多少回,就是像这样,天子亲自出郊劳师送行的时候也有过几次,每一次他心里都无不是踌躇满志、壮怀激烈,可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,于十余年如一日的慷慨之下,一股柔情藤蔓般缠绕上来,让他每说一句、每走一步,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,像是掉进了什么东西,不动时硌在那里,一动起来就随着他晃。

马蹄动起来之后,他在马背上一连回头看了几次,刚转回来,行不两步就又回头。若非他是统兵之将,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折返了。

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太过婆妈,惹人不喜,便控制着不再转头,一心往前看。但背上好像生了一双向后的眼睛,它们恋恋地望着,在他背后,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,刘钦面朝着他的方向,正按剑而立——不,那不是剑,是他的佩刀。

在一身冕服之下,腰侧挂着这样一把战刀,实在说不出的打眼,于礼不合,甚至不伦不类。不知道有没有大臣感觉怪异,有没有人劝谏过刘钦,让他换上一把剑,但刘钦泰然站着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,手按在刀柄上面,向他看来的眼神,有什么在其中跳动,一下、一下,如同擂起的战鼓,一声声催着马蹄。

陆宁远摸了摸红色战袍,催马又加快了两分。

刘钦目送着这一支兵马逶迤而去。陆宁远这一去,不是带走了希望,而是要把他的希望一点点带来——薛容与已经进京了,他的这个乾亨新元究竟往何处去,既看京外,也看京内,既在军事,也在政事,既在陆宁远,也在他和薛容与这些人。

薛容与进京,旁人或许不知道意味着什么,只当是一个早被驱逐出京的官员在新天子治下又重被启用了,可刘钦知道,既然天心垂爱,终于是他做这天下之主,那就非得有一番翻天覆地不可。

他的志向,从来非绍非缵,只续前业,也不只是挥师北上,收复故土而已,他要的是革除前弊,天下一新,要的是天下再无陈执中、岑士瑜,也再无翟广。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。

而在这些事情当中,有一件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——在薛容与到达的前夜,他在潜邸收到消息:周章赴任路上,车架为乱兵所劫,失了行踪。

因为音信全无,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已经死在乱军手里,还是逃得一条性命,抑或是投降了刘骥,继续同他对着干。刘钦收到消息,当即变了脸色,但定定神一想,又不知道能做什么。

相隔太远,他就连具体的情况都难摸清,何况他得知的时候,事情已发生了数日,派人过去又要不知多少天,再做什么怕都晚了。

他心里轻轻一绞,一阵不期然的疼痛猛袭上来,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,回过神来,却是死死按住了朱孝的肩。

他情急之下使的力气很大,就是铁人怕也能觉出两分疼,但朱孝硬是一声没吭,面上一点痛色不露,只是疑惑、担忧地看着他。

他的担忧自然是一腔拳拳护主之情,脸上的疑惑之色刘钦却也看得明白。朱孝还太年幼,不知道他和周章从前的事,于朱孝看来,周章在宫变那晚背叛了他,即便不是刘缵一党,也算半个敌人,尘埃落定以后,周章没有被杀,只是被外放出去,仍做那么大官,已是他不计前嫌,恩宠非常了,他如此反应,朱孝自然觉着奇怪。

刘钦不欲在旁人面前失态,马上整整心神,松开了手,又恢复了平常的脸色,一转眼瞧见陆宁远,才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。

陆宁远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副恍恍惚惚的神色,同朱孝一样,现在也正看着他,因为没听见朱孝说了什么,所以看向他的两眼当中只有淡淡的忧色,在等他开口。

刘钦忽觉心里定了一定,狂风骤雨、惊涛骇浪之中,有一处始终不变,虽然只是方寸之地,却也足够他暂时栖一栖身了。

他挥退了朱孝,对陆宁远道:“刚刚传来消息,周章遭遇小股叛军,现在不知所踪。我马上便派人过去。离京城太远,我的人往来不便,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告给你,你可全权代我处置。务必——”

刘钦一顿,随后坚定道:“若能救他性命,务必救下他,无论对方开什么价码。”

陆宁远动了动,随后应道:“是。”

刘钦皱着眉又思索一阵,好一会儿没再说话,陆宁远也不语。刘钦心事重重,慢慢往前走起来。

纵然早有预料,但最生气、最失望的时候,他也曾想过杀了周章。不过这念头只出现过一瞬。现在他知道,他和周章终究不是一路人,相识数载,就连心意相通都无法做到,将来或许也要白发如新,可他还是接受不了周章会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