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

薛容与上一次来到建康,还是几年前,他劝谏皇帝不成,反而被贬,没有赴任,辞官回乡路上经水路路过此地,索性便游览了一番。城中繁华之景至今仍历历在目,只是不知一别经年,山水人事是否如昔。

他没有急着进城,在城外停下车架,远远望了那座巍巍城墙半晌,心中浮现起许多往事。

他做官在刘崇的永平朝,贬官也在永平朝,这一朝的事他再清楚不过。荀廷鹤被杀,陆元谅父子自尽,刘绍兵变,大奸相洪维民在城头上被杀,岑士瑜、崔孝先却屹立不倒,陈执中后来居上……朝廷如同一个戏台子,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,多少风云变幻,多少升贬黜陟,是弹冠相庆或是黯然收场,在这小小的台子上,每日每日上演。

可是国事日隳,人心日乱,谁来收拾?梁栋一日一日腐朽,只有听见大厦将倾时那不祥的吱呀声的人,才会在心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。

如今薛容与又回来了,又站到了京城的城墙之外——虽然眼前的已不是曾经的京城,天下也已不是曾经的天下,但这大厦毕竟还没有垮塌,只要有一根梁柱尚存,就总归还有希望。只不知现在宫城中的新主人,可有回天挽日的那一只手?

“天色晚了,要不要在馆驿里面歇息一晚,明日再进城?”下人问。

薛容与摇头,“城门还没关,现在进去。”夕阳缓缓沉没在城墙后面,只剩下天尽头的一抹辉光,薛容与矮身回到车架,竟有些迫不及待了。

他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进城,进城后本来打算住进朝廷给临时进京的官员准备的统一住处,但仆从刚刚问明地方,还没到那,宫里来人就找到了他,让他即刻入宫觐见。

薛容与不敢耽搁,即刻上了宫里派来的车。

他是注重修饰的人,面圣之前,理应打理一番仪容,起码也该洗去脸上风尘,理理头发,换一身干净衣裳。但他走得匆忙,连擦一把脸的时间都没有留,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进宫了。

除去上朝之外,他从没有见过皇帝,也没有进过宫,随着宫人在殿宇间左拐右拐、不住穿行,薛容与的心也不禁跟着砰砰轻跳。

他不知道那是紧张,是期待,还是别的什么,只知道浑身的血都在他两只手腕上面一下一下搏动。他跟在宫人后面,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,几次险些撞在他后背上,又马上顿了顿脚。

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安静地走着,不回头,可是正在心里轻笑?一年未见的年轻储君,现在是真正的国君了,和从前有什么变化?他的心志可还一如从前?

他不知道自己被引着走出多远,终于到了一座殿宇前。天色太黑,头顶的牌匾看不清楚,他也没有贸然发问,在门口脱去配饰和鞋袜,让人搜检一番后,便轻声进殿了。

一个人已经等在里面。殿里烛火点得很亮,暖黄色的烛光盈满几乎每一个角落,但大殿太长,那人站在最深处,薛容与一时竟看他不清。

心跳得愈发厉害,薛容与没有把头低下去恭敬地看向地面,而是直直看着那人,一路往前走。

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了,那身影也变得愈发熟悉。虽然只见过一面,虽然只相处过短短三日,但他一眼就认出它来。那身影背对着他,在铺满整墙的巨大地图间负手站着,烛火照亮他的全身,好像为他镀上一层莹黄色的光。

薛容与走到近处,没吭声、也没有踩出声响,但那身影一下转了回来,一张年轻、英武、眉目间闪动着星剑光芒的面孔照向了他。

他撩袍跪倒,高声道:“草民薛容与,叩见陛下!”声音莫名发颤了,说完,他伏在地上,缓缓叩首行了一礼。

刘钦没有急着抬手,等他磕过之后才扶起他,“为了先生这一礼,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。”

他笑着解释了自己坦然受了薛容与此礼的缘由,紧跟着又道:“幸好还不太久。”

薛容与感觉一道激流猛地涌向喉头,两眼一热,又马上定一定神,平抑下来。

已经一年过去,刘钦已不是当初流落民间,在夏人、在流寇窝里讨生活的失势太子,他做了皇帝,生杀予夺、行止由心,再不用看别人脸色,之前的志向可曾消磨?刘钦如前约,一登基就征辟了他,他刚一进京就召来了他,颇有求贤若渴之意,但他可清楚,他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?要做成此事,需要面对什么?清楚之后,可还会一往无前?

他还要再观察、再试探,他还要看一看刘钦的心。

“暌违一载,思念綦切,不意今日终得陛见。恭喜陛下夙愿得偿!”

他抛出小小的钩,刘钦马上便咬住了。他像是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,笑道:“门户之斗,何谈夙愿?我回京以来,所见所闻,感触日深,尚要对先生一一言明呢。先生不必拘礼,请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