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7章(第2/3页)
他平日里话很少,更没有一样的话说两遍的时候,可就是这样,这几个月来他心中所想也未能吐出万一。
去平叛的路上,越走便离京城越远,渐渐地,宫城看不见了、建康的城墙看不见了、钟山也看不见了,同京城却感到自己好像一只放飞的风筝,让长风吹去茫茫千里,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身上。
每次信使从长安来,带来的有时是朝廷诏令,有时是刘钦的私信,不论什么,将它拿在手上的第一刻,他心中都禁不住一阵战栗。喜悦的激流荡遍全身,那根牵在他身上的风筝的线,穿过他的脊背连在他心头,在这一刻让人猛地拨动一下,带着他一起嗡嗡轻颤起来。
每次收到信时,如果有旁人在场,他便草草读过,如有旨意下来,就依令而行,如果没有,就收进怀里,夜里无人时总要挑灯细细读上几遍。有时看到某处,忽然心跳得厉害,他不得不暂时停下,在帐中来来回回走过一阵,才能重新展信。
最一开始,刘钦信中还有些拉闲散闷的话给他,好像从前他在东宫养病、刘钦也被禁足的那阵,两人每一次的相对叙话一样。
那样长的漫漫春日,两人并不总是言之有物,如果说出的话也能长脚,那么这两串言语就像他们两人一样,正晒着暮春已经有些热起来的太阳,相携着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。
后来,刘钦的来信越来越严肃,渐渐地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,不是询问前线军事,就是偶尔提及建康政事,简洁、冷峻,有时显得心烦意乱。
他像上辈子不动声色地推拒着他一样,又一次将他默默推开了。
陆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再后来,刘钦的信开始由别人代笔,在他的追问之下,只说自己手臂受了一点“微不足道”轻伤,别的什么都不肯多说。
行军往狄庆处去时,陆宁远有时立马高岗,再一次回望京城,不知道那根牵着他的线,另一头是否还在刘钦手里,也不知道风停之后,他是回到刘钦身边,还是被风吹出千里万里。他们竟然离着那样的远。
刘钦听他这样说,不由怔怔。第一次,他知道陆宁远居然是会生气的,话音当中,似乎还有几分委屈。陆宁远在他心里一直都好比一块石头,忽然间裂开缝隙露出里头,他的手指碰到它的同一刻,自己铁打的肝肠好像也跟着软了几分。
并非是有意推开陆宁远,从上一世被从夏营当中放出后,他就是这样,伤病时从不愿教别人知道,伤得越重、病得越厉害,就越不想见人。那时他每一发病,就闭门谢客,驱赶了下人,自己闷头躲起,只德叔和另外寥寥几人偶尔会被放入,也会很快就被他赶出。
他不习惯病了的时候还有旁人在场,比起宽慰,他所感到的更多是种威胁。他病得虚弱,没有力气,心智也不如往日,正好像鸷鸟铩羽,在旁人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。
当别人看到他的第一刻,看不见的战争就开始了,他要撑起十二分的精神,假装自己无事,方才有一二分的安稳。
尤其失明的时候,他眼前只有黑,四周是看不见的手,看不见的一双双眼睛,看不见的刀枪剑戟森然相向。每人的神情都是莫名,每人的居心都是叵测,他好比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,任四面浊浪排空、怒涛卷起,而他又有何处可去?
就是一个七岁稚儿,也能无声无息杀死了他,何况旁人?
刘钦眨了几下眼,眼睫轻轻地颤。至少他知道,陆宁远不会这样做,起码此刻不会。他在黑暗当中咀嚼着陆宁远远远谈不上尖刻的指责,片刻过后,像往常一样,他不自在起来,想要从眼下这情形当中脱出,可陆宁远紧紧抱着他,可他的臂膀那样坚实,按在他身上的手又那样温暖有力。
刘钦移开眼。他看不见陆宁远的眼睛现在真正在什么地方,只凭着感觉避开他。
陆宁远太愧疚了,也太伤心,他的这个怀抱丝毫不露杀机、不显危险,刘钦此刻却不想放自己跌入进去。他知道,自己不止是他那可怜的、瞎了眼的相处不久的情人,更是一个下错了决断、闯下了大祸,怒急攻心,自己把自己气瞎了眼睛的帝王。
如此之君,如此之主,此时在陆宁远心中,是如何看待他的?此时正看向他这双混沌无神的眼睛的陆宁远面上,是怎样一副神情?
他深感难以面对,手按在陆宁远的身上,只是这次不是推开他,反而反手一扣,将他的手肘抓在手里。
“是我错了。”
这四个字于刘钦而言有些难以出口,但陆宁远向他说了那样多次“对不起”,他说来好像也就没有那样难了。后面的话,才是他梗在心头十几二十日,日日夜夜在心里叩问着自己,却不能同任何人讲的,就是此时此刻也难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