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6章

往后许多年,刘钦都不愿回忆这些天。

元涅的先锋军队已经到达江岸,与解定方的前锋相对峙,就是在皇宫之中,也能隔岸遥闻金鼓之声。

夏人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赶来,打造好的船只投在水中,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强渡,京营日夜戒备,有时竟至一日三警。

百姓惶惶不可终日,有些人举家远遁避祸,出城的车架整日整日络绎不绝。更多的人无别处可去,只能守在家里,每天在街头巷尾紧张谈论着夏人又到了哪里、前天又来了多少人,官军同他们交手,谁胜谁败。

文武官员当中,也有人大失了风度,和当初劝刘崇弃城逃跑一样,又劝刘钦再往南去。

岑士瑜还未处置,原本为他闹得正凶的同僚到了此时此刻已鲜有人还顾得上他,却总有二三子,反而觉着现在是个绝好的时机,连连上本参薛容与,说当初是他首倡同夏人开战之事,以至有今日之祸,请杀他以谢天下。

参薛容与,既是为了连带着罢免周维岳,也是为了拉岑士瑜一把。因此第一个人开口之后,声浪渐渐大了起来,虽然没有之前那般人情汹汹,但在如今的形势之下,对刘钦的逼迫之意已不言自明。

刘钦既不同意弃城而走,更不遂他们的愿处置薛容与,仍和之前一样,心肠好像铁打的一般,坚如磐石,不可改易。可在他心里,忧、悔、恼、恨交加,兼又有前途未卜的焦虑迷惘,实是煎熬不堪,却没有任何人可讲。

他双目失明,连换了七八副药也全不见好,怕此事为前朝所知,有人会活动心思,对他不利,甚至可能趁着夏人兵临城下的功夫干脆献城而降;又怕此事为后宫中的父皇知晓,趁势重新夺权,每日里小心翼翼,生怕露出破绽。

他为着稳定人心,也是为了昭示自己无事,在这般情形之下,居然如常上朝。

只是从前他还可通过模糊光影辨别物体和方位,全然失明之后眼前只有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他只有在夜里屏去旁人,只让德叔带着自己悄悄来到大殿,摸索着拿身体记住每一级台阶。

因他不让德叔扶他,练习时不知摔了多少次,常常撞到椅子上。疼痛倒在其次,可他越是摔倒,便越觉心中恼恨至极,愤懑至极,种种心境,却也同样无人可说。

他失明的事,即便是薛容与也不愿告诉,遑论旁人。有时传来的消息实在不利,抑或是他在前朝让人逼得狠了,支持不住,也曾想过召薛容与入宫,共商对策。但一片黑暗当中,想到的却是从前初见时薛容与伏在地上,言辞慷慨地向他献诚,口中说的却是“日后”二字,想到他那双略带疑虑的眼睛,便又作罢。

朝廷之外,解定方本人未至,而是又派了一路人来,自己则率军趁势急攻凤阳,既是牵制驻扎在凤阳的夏军余部,使之无法轻取合肥等地,也意在逼元涅回军。

秦良弼则重新整顿部卒,代解定方前来救援京城。而在他之前,熊文寿却到得更早。

当初刘钦命他去随陆宁远一道夹击狄庆,无论怎样催促,他都磨蹭不前,但京城有难,他反而星驰夜奔,一溜烟就跑了过来。

刘钦都不知道他是忠诚还是不忠诚了,见他赶来勤王,既不为先前之事严旨切责,也没有派人嘉勉,只命他同解定方前军一道阻击元涅。

然后便是西面狄庆与陆宁远那一路。

听闻京城被围,陆宁远自然不能坐视不理,可是狄庆一军虎视在侧,想要在他手下全身而退,殊为不易。狄庆等待的便是这个时机,只要陆宁远一动,他便要全军扑上,将这路雍军全歼。

陆宁远也知道他的心思,因此最初的两日只按兵不动。

张大龙黄天艽忧心京城局势,几次催促他进兵,陆宁远都说再等等,惊得张黄二人大眼瞪小眼,想不通他为何淡然如此。

京城被围,不比别处,君父銮舆在此,满朝大臣在此,天下人心在此,一旦有失,他们这些统兵在外的就都是千秋罪人。陆宁远岂会不知?

但二人对他十分敬服,见他心意坚决,便不再劝,知道他是等狄庆先露破绽,只得按下性子等待战机。

其实陆宁远如何不急,于他而言,京城里不止是有天子而已。他夜里难以安枕,嘴里起了燎泡,忧心烈烈,如沸如煎,却知道狄庆也必不想同自己多耗下去,现在只看谁先坚持不住。

刘靖的步军仍在北上,虽然战力不高,收编入叛军之后却足足有十万余人,无论投入荆鄂还是京城都足以威慑夏人,令其不敢轻举妄动。

对这一军如何调动,朝议自然都是说要勒其火速赶往京城,周章却远远发来章奏,力谏应当命其移师向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