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章

熹微的晨雾之中,陆宁远又一次渡过大江。

解定方死前对刘钦所上奏表乃是密奏,弥留之际陆宁远虽然在他身边,却不曾与闻。回到建康之后,刘钦却将这份遗表给他看了。

在那上面解定方写,他所统兵将,既有初出茅庐、总发从军的小将,也有多年来拥兵自重、对朝廷调令阳奉阴违的功臣宿将,有些人来是为混口饭吃,还有豪强、亡命、流民……这些人受他暂时羁縻,勉强相安无事,俟他死后,却恐怕人情骇动,这些人不知自己能否见容于朝廷,恐惧之下,易生祸端,叮嘱刘钦千万妥帖处理,万不可过于操切。

刘钦拿着这份遗表问陆宁远:“解督所虑不无道理。你看当如何处置?”

上一世解定方死时,陆宁远虽然已经崭露头角,但也只是一员小将,毕竟不像现在这般受重用,也不曾居如此高位,解定方死后的大军,初时自然不是交到他的手里,而是拆开归另外几个总督辖制。

原本的朝廷干城,陆元谅、解定方先后去世,朝廷上再难有人能有他二人这般威望。至于比他们稍差一些的,不是战死、便是投敌,因此继解定方死后数年,刘缵都不曾再设过都督一职,却是后话了。

当时只有他们两个,陆宁远不假思索地答:“解督麾下众将,除去中间叛逃的,大部分同我都曾共事过,我对他们还算了解,当能羁縻一二。”

他当真不客气。此话旁人说来,大约要用上一句“或可”,他却说的是“当能”。刘钦一时倒未注意到,捉住他话中之意问:“你与他们是旧相识?”

“嗯。”陆宁远道:“上一世的时候认识,对他们的脾性也就知道些。”

“那就好办了。”刘钦喃喃道。

陆宁远性情平和,从不盛气凌人,与旁人少有相处不来的时候。要是再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,到时候对症下药,加上有李椹从旁助益,暂且稳住解定方生前于麾下聚拢起的一众虎将,当不会出什么岔子。

当初收到解定方的遗表,刘钦自然不敢等闲置之。解定方所说实在是干系重大,是老成谋国之论,绝非危言耸听。在江北抗夏的一众将领,旗面最大、资历最深的便是他,绝挑不出第二个。那些在朝廷南渡时于各地被夏人打散的残兵败将,那些家园隳坏、无家可归,于是便拉起支队伍的流民帅,还有那些志在报国、慨然从军的人,甚至听说还有些亡命,渐渐地都聚拢在他这面大旗下面,他麾下便当真同他自己所说,鱼龙混杂,复杂得很。

要是随便派一个人去代替解定方,一是怕这些人不服,二是怕他们恐惧,三是怕他们和新任长官起冲突,四是怕他们彼此火并,祸起萧墙。但如果是陆宁远的话,如果当真如他所说……

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,忽然,陆宁远摸了摸他的头。

陆宁远回忆起那一天的事,放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捏了捏,无处着力,最后按在旁边的桅杆上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竟有那般胆量,岂有他这样的臣子?便是周公,当年怕也未必摸过成王的脑袋。可是刘钦的神情太凝重了,忧虑在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投下阴影,他瞧着它,便觉心里化作空茫茫的一片,浑身上下每一分力都推着他向前,它们汇聚到一处,他的手就在刘钦的头顶上了。

刘钦震惊地看向他。

在这样的目光下,陆宁远忽地难为情了。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,不会腾地烧红面孔,但他仍是不敢再看刘钦的眼睛,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侧颊,手也扶上他的腰。

这让他离臣子的标准相去更远了,他一时却没想到,只是终于把刚才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,“你别烦心,一定没事的。”

他当时可将那片阴影驱散了么?

江潮一道道拍在船舷上,隐隐好像马蹄动地之声,陆宁远回神,远处铁一般的连绵青山已经刺破云雾,出现在了地平线上。

他还未到解定方的大营,凤阳的来人已经迎上来了。船在江边泊岸,陆宁远看向来人,原来却是俞涉。

曾经他与刘钦一道守睢州时,被夏人围困,解定方派来一支援军,就由俞涉统领。解围后俞涉回到凤阳,两边便不再有什么交往。但早在这一世的俞涉识得他之前,陆宁远便同他熟识了。

俞涉本就是牵马而候,见他下船,匆忙伏地下拜。陆宁远扶着他的臂膀,将他带了起来。

俞涉一怔,显然对这份非同寻常的恩遇无所适从。陆宁远没有向他解释,转而问了问凤阳大营的近况。

之前在解定方弥留之际,他曾去过凤阳一次,但是来去匆匆,不及与其他人见面,这会儿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,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出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