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章(第2/3页)

他对刘钦所说的话,并非为安他的心而有所夸大,几乎每听见一个名字,那人的面孔就从他脑海当中划过。这里面的许多人上一世都曾在他麾下,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样奋力地搏杀,生死不计。俞涉也是其中一个,看着他那张比他最后记忆里的要年轻上许多的面孔,除去亲切之外,陆宁远更又有几分愧疚。

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北伐。刘缵已不信任他了,他也对朝廷疑虑重重,李椹、张大龙皆被调往他处,他驱使着从未彼此见过的兵将,顿兵江北,难立尺寸之功,夏人在他面前张起一面铁幕,朝廷的刀剑却已步步紧逼,冰冷的锋刃抵在了他的后心。

他是樊笼中的鸟儿,罾网中的鱼,烈风中的高木,统兵之余,牵马行于江畔,眼望得两军绵延不绝的森森营垒,心与日暮江水两俱茫茫。

在这个时候,俞涉来找他了。

俞涉从军不晚,又有一个兄长在禁军任职,那时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武阶,只是自从被调入朝廷之后,便再没能过江来。不知他是怎么想的,竟放着好好的京营将官不做,向朝廷辞了官,来到陆宁远军中,还说要从最低级的武弁做起。

陆宁远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,这预感不包括他自己的死亡,却隐约预示着有些事情已无法经他之手实现。对这样一个中道来投、前途远大的同僚,比起感动,他更多的只有惋惜而已。

他让人给俞涉上了热茶,没点头答应他所说,只是同他简单聊了自己的近况,不加夸张,却也不加修饰,想俞涉听完后定能明白。

在他说着的时候,俞涉几次欲言又止,却到底没打断他。幸好陆宁远话说得不长,等他话音落后,俞涉马上便道:“末将心意坚决,陆帅何必赶末将走?”

陆宁远道:“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你,军中具体情形,你在建康未必尽知。”

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,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,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,只是听他道:“末将不能尽知,却也知道一些……”

“夏人陈兵江北,前面几次出师,劳而无功,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,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,中朝大夫,却尽是讥讽之意,丝毫不以社稷为念,只顾徇私争斗,谗言每入,令人……耳不忍闻、意不能平!”

他在中朝,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,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,陆宁远却未曾追问,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,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,那边俞涉已经又道:“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,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,终日里蝇营狗苟,坐视朝事日隳,膻腥如许,真正做事的人,却成了他们眼中钉、肉中刺,只盼能剔除出去,他们好‘天下太平’!那是个什么太平?他们太平了,我等的太平在哪,百姓的太平又在哪!”

俞涉说着,嗓门不由拔得高了,两只眼睛现出红色,“末将自从去了京里,刀枪锈蚀了,拳脚撂下了,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!蹉跎得太久了!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,人微言轻,总没人听……做做不得,说说不得,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,心里实在煎熬!要不做点什么,人生一世,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,如果仍和以前一样,那不如便死,也是一了百了!请大帅收下我吧,我虽不才,也愿为大帅分忧!”

说完,他跪在地上,深深一拜,脑袋伏下去,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,不敢让人见到。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,而是为陆宁远。

他身在京里,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,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、更多。

因此他知道,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、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、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,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,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。在他脚下,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,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,一寸一寸地收紧了。什么时候,它猛然一缚——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,俞涉不敢想,一想便觉浑身发颤,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。

现在,时隔数年,再亲眼见到陆宁远,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,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。

眼前这个大帅,两鬓间竟已经染上了风尘之色,眼角下、嘴唇边有几道纹路,不深,却是刀刻、风打、霜冻、沙蚀出来的,他才三十多岁!

可朝中那几人呢?岑士瑜一把年纪,仍是养尊处优,衣服上没有一道褶子。崔孝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,一张面孔白皙得羊脂一般,看不见半道皱纹。可他们却说什么?说陆宁远屯兵江北,老师靡饷,好大喜功!

从来时他就瞧见,陆宁远衣服整洁,却已十分旧了,帐中陈设也简单至极,说是朝廷大将的处所,谁人敢信?朝廷拨下的军饷,发下的抚恤,多少人过手,从中渔利,他若有心为此,富贵何如?邹元瀚,秦良弼,哪个身在外地,在老家不是田宅千里,在京城不是产业万千?可陆宁远呢,就连件新点的衣服也不肯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