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章(第3/3页)
朝廷每有赏赐,他转手便分给麾下士卒,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?崔孝先呢,陈执中呢,岑士瑜呢?天下之富,可有能超过他三个的!他们有何功于国,只是因为天子信重,便炙手可热,富贵滔天,权势逼人,却来说陆宁远阴养士卒,收买人心,意在不测!
是谁南北驱驰,六师屡出,御虏于前?是谁终日死战,保此江山半壁,解生灵于涂炭,也让他们这些人能寻欢作乐,笙歌管弦,吃饱喝足之后,再于御前进几句取人性命的昏话,以蒙蔽圣聪?
这一片孤忠,竟是被人置于股掌之上,肆意玩弄!这几月来,俞涉心中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,在辞官前的最后那些天里,他甚至一连数日都终夜开眼不能入寐,深感若是不做些什么,他恐怕连活也活不下去,他要被什么撕扯开了。
今日见到陆宁远,他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。不论如何,不论他能改变什么,能与陆宁远站在一处,他便再无所求,也再无遗憾了。
恢复中原,再造大雍,这些年来这梦想缥缥缈缈,朦朦胧胧,唯一一个形状,便是陆宁远。这三个字,在许多人眼中是悬崖上的石头,要坠到自己头顶,要把他们的太平世界砸个稀巴烂,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,却那样不同!只念一念,便觉心向往之,好像就有无穷多的力气,在前面还有无穷多的希望。
他是为什么而活着?只为这一个希望而已。国破如此,要是连它也没有了,那便真的什么都没了。
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,他决不能坐视不理,继续龟缩江南一隅。就是不能解陆宁远于终要到来的危难,同他一起死了,那也是死在他毕生素志旁边,远胜过空老槽枥!
俞涉紧紧咬住了牙,好让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眶中落下,手背上面却已是青筋暴起。他偷偷抬眼,看向陆宁远,陆宁远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,两眼当中,却有什么浓重的东西翻了一翻。
又过一阵,俞涉听见他叹了口气。他不知那一声是从何处叹出的,它却像是一座大山,重重覆压在了他身上,让他深深、深深地埋入地里,大江以北混着多少血与泪的土地呵……
江涛阵阵,陆宁远很快回神,看着眼前面容恭敬,垂首肃立的俞涉,不禁生出些父执般的怜意。
上一世俞涉跟随张大龙兵变,被以谋反罪处死,还牵连得他那兄长一并被诛。陆宁远那时已在大狱,消息还是崔孝先特意来告知他的。俞涉死得可值得么?死时可后悔么?心境可同他一样?如今已无人知道了,陆宁远只知现在翻然一变,俞涉又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。
不只是他,许多已经死了、为他而死、在他之前之后如落叶纷纷赍志而没的那么多人,现在也正等在前面,同他尚不熟悉。还有数日路程,马上便能相见。
一道道江潮滚滚而来,陆宁远向南看去最后一眼,终于将视线投到北面。
他亦是年少从军,眼睁睁看着夏人破关南下,纵横中原,看着朝廷南渡,半壁江山拱手让人,却无能为力。他一介匹夫,何等微末,何等软弱,何等无力!麾下只千百人,手中只一杆枪,又能担当甚么?
后来他拥兵十万,终于有一战之力,最后却也无功。两世里他蹉跎过那样多的年岁,煎熬过多少日夜,这样一天,他已等得太久了!
无论是俞涉,大龙,还是他,无论是狄庆,曾图,还是呼延震,纵然他们本人未必知晓,一切却都已经再不相同了。因为——
东面,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,万丈光焰喷薄而出,烈烈辉光洒在他的肩头,也洒在俞涉肩上。在更远处,明光点点,何人不照,风云气愤,鼓荡山河。他自己的两世之志,多少人的心中所向,一江南北多少豪杰黔首所痛恨着的、祈祷着的、期盼着的,于每个夜晚殷殷做着的同一个梦,已从地平线上同那红日一齐升起。它在江海上,在关山后,在他的刀尖和马鞭上,也在他身后重重深深的宫阙里面。
马思边草拳毛动,雕眄青云睡眼开──
在他怀里,此刻随他的胸口一同跳动着的地方,临行前刘钦新为他写下的字正躺在那里,既不许青山埋他的忠骨,也不许白铁铸什么佞臣。
当日刘钦指江为誓,言“长天江水,俱作证见”,今日他亦如是。他没有说给什么人听,只在心里誓此天地,他此去若不能尽扫胡氛,复此疆圉,便如此水,一去不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