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(第4/5页)

刘钦摆一摆手,让他不要叫自己“殿下”,随后低下头、抿起嘴,沉思片刻,才又朝他看过来,两只眸子写满了凝重。

“今早要不是你,现在我应该已经死了吧。算上之前,屡次相救之恩,实在无以为报。日后你但有所需,无论如何艰难,我也必定倾力做到,决不食言。”

陆宁远摇摇头,“当时换了旁人,也一定都会那样做的。”

刘钦攥了攥拳头,默然片刻,又继续道:“只是你右臂先前就伤到筋络,还没养好,为了救我,更是彻底……军医说恐怕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,以后不能承力,不能开弓,使枪使槊恐怕也……”

他说得艰难,越说越慢,到后来终于说不下去,又抿起了嘴。

陆宁远早在醒来之初就意识到了,闻言并不惊讶,在刘钦顿住之后,没让他沉默太久,马上便接着他道:“嗯,没关系,使刀也是一样的。”

刘钦愕然一愣,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。

他无法可想,那样一座无往不利、战无不胜、响当当的淮北长城,竟然在还没有来得及成名,还不曾建一点功立一点业的时候,就因为他而废了一条手臂。

往后该怎么办,陆宁远自己和他大雍的轨迹将会被导向何处?废去半身武艺,这一颗明星还能再冉冉升起于天幕之上,洗尽膏血,戡乱救时么?

若是不能,他岂不是全天下的罪人?

他看着神色淡然的陆宁远,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本该成就怎样一番伟业,也就不会知道这会儿他心中的愧疚。其实刚才在他说那番话的时候,心里已经郑而重之地许下一个承诺:他会对陆宁远负责到底,不管那是怎样的责任,生命、成就、尊严,所有的一切都要让他和上辈子一样——只除了那一条手臂。

他看着陆宁远纱布缠绕的右臂,暗暗叹一口气,心中难过实在难以对人倾吐,不愿再瞧,便打算就此回去。

“你好好休息,再睡一会儿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说着,从陆宁远手中拿过杯子放在桌上,身体一倾就要起身。

陆宁远却道:“再坐一会儿吧。”紧跟着又问:“可以吗?”

刘钦愣了一下,却当真又坐回来,微笑一下道:“有什么不可以的,我也正想歇歇。对了,饿了一天,你想不想吃东西?我让人给你煮点粥喝。有秦虎臣接济,现在粮食管够。”

“不想喝粥。”陆宁远赧然,“想吃酱肉和白饭。”

刘钦惊讶地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:“嗯?”但看陆宁远神情实在不像开玩笑,只得将信将疑地吩咐下去。

陆宁远的要求只是奇怪,却不困难,后厨很快就将他要的两样东西备好,还额外多准备了一小碟酱菜。刘钦接过,把人挥退,一样样摆在桌子上,问:“我喂你吃么?”

陆宁远局促地摇摇头,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自己慢吞吞坐直起来,挪到床边上,把酱肉、酱菜倒在米饭碗里,左手拿起汤匙搅和几下,随后就埋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。

在他吃的时候,刘钦只在旁边看着,第一次在看人吃饭中觉出几分乐趣。陆宁远吃得很快,但并不算狼吞虎咽,挖的每一勺都冒尖,放进嘴里就大口咀嚼,然后喉头一滚,刚刚咽下,下一勺已等在嘴边上。

刘钦看着他一口一口,没过多久就把整整一碗全都吃下肚去,最后勺子沿着碗壁一旋,抹干净最后几颗米粒,露出碗芯干干净净的白瓷,又一次地,被那危险的柔软袭上心头。

他忽然想到悬崖边上的那个长长的拥抱,或者说是接连几十个才更贴切,心中忽地有什么轻轻一荡,这次没有急着把它掐断,遮掩着什么一般,起身背对着陆宁远,把烛台上的几支蜡烛一一点亮。

这时天已半昏,晚日收了余光,他站在烛台边上,稍稍一错,屋中便人影晃动,明灭不定。陆宁远看着墙上的影子,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它的轮廓,看它微微低头,拿烛剪剪掉一只只烛芯,轻轻拨亮烛火,同样有一道热流在心中无声地缓缓淌过。

无人知晓,就是刘钦自己也不知道,他是那样长久地喜欢着他,从年少莫逆到分隔两地,从籍籍无名到拜将封侯,从形同陌路再到阴阳两隔,到最后又从泉台永别到上天眷顾的又一次遇见。他明明志望已绝,神纵欲福也难为功,怎么还会拥有这等幸运呢?

可事实便是如此。一转眼,刘钦又活生生地站到他身前来,在那一夜的长谈中,用“韩岳之臣”这区区四字,便挑破他枯硬板结的空壳,再一次拨动了他身体当中的熊熊烈火。如果这真是上天有意捉弄他,那么现在它遂意了,他再也不想死了。

他就是这样的人。那是他的理想、志向、毕生所求,但凡有一丁点的希望,但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,他都要拼尽全力,奋死一搏。哪怕在这希望的背后是欺骗,是利用,是一盅苦酒,为了那一点朦胧的光亮,他也愿意一饮而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