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(第2/3页)

他想,如陆宁远这般境遇,心里一定不平,而这些年来,因当初拍板定夺,问罪于陆元谅的乃是当今圣上,想来不会有人敢在陆宁远面前说这样的话。陆宁远听见自己这么说,一定感激非常,只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表现?会不会泪洒当场?

但让他失望了。他话音落后,陆宁远不曾流涕,不曾哽咽,甚至没有抬头,也没有说一句话,攥紧的双拳反而忽地松开了,肩膀猛地一垮,像是泄了口气。

刘缵但感自己力道十足的一拳打在棉花上面,对他这反应全然无法理解,知道今天再也聊不出来什么,便打算送客,还没开口,正巧陆宁远低着头自己站起来,对他施了一礼,不是军礼,而是深深一揖,几乎要碰到地上。

像是有意避开他一样,陆宁远没有抬头,就着这个姿势忽然开口。他声音突然嘶哑得厉害,里面饱蕴了某种刘缵听不懂的情绪,仔细听来甚至发着抖,但说出的话是那么冷硬,甚至决绝——

他说:“末将只知上有天子,下有储君,不敢过问其他。末将告退。”

有一瞬间,刘缵脸色猛地沉下来,显出可怕的神情,但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之态。他走上前,扶起陆宁远,察觉他的两只手凉得不像活人,被自己碰到之后迅速向后一收,抽了回去。

他就也放下了手,这一次不曾改色,“也好,天也晚了,我就不多留你了。你去吧。”

陆宁远抬脚便走,迈出第一步时,猛地向旁边一歪,几乎跌倒,下一刻忙站直了,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走了。刘缵站在后面,盯着他的背影,脸上神情明晦不定。

陆宁远让人引着走到大门外,刘缵府上的家丁十分周到,解了车架准备送他,被他摇摇头拒绝了。

他走在街上,让冷风一吹,激灵灵打了个颤。迎面走来巡街的兵士,说已经宵禁,要查验他的身份。

他呆了一阵,在士兵起疑、手已经扣在他肩上的时候,才略略回神,从怀里拿出刘钦之前给他的一面小牌子,士兵看过后,对他行了一礼,然后便走了。

陆宁远原地又站了一会儿,然后沿着街道慢吞吞往前走去。

整整十一年,他为臣,刘缵为他矢誓效命的君主。从小父亲便教导他,他也常常勉励自己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更在心中时刻谨记着从小父亲兄长便教给他的那句“人之忠也,犹鱼之有渊。鱼失水则死,人失忠则凶。故良将守之,志立而扬名。”多少年来,他事君惟谨,直到死的那一刻,自问也不曾稍有违逆。

也不是没有过君臣相得之时。刘缵目他为股肱良将,他也奉刘缵为明君圣主,敬之重之、忠之爱之。国事蜩螗,刻刻堪忧,刘缵拔擢他于行旅,畀以全权,使他一度曾有机会得骋胸中之志。

他心里是感激的,这感激甚至难以言表,莫说是尽忠任事,昼夜不怠,就是为他而死——将军死绥,正是其分,他决不犹豫半分。

可他不该是那样死!

他不是死在夏人手中,不是死在长安、大同,甚至也没有死在江北,他竟是死在刘缵——他效忠一生的君主刀下!

难道恢复中原,不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志向么?难道多少次夜半承明,赞画边筹,刘缵都从不曾真正放在心上过么?难道他一心为国,十一年来从不曾有一丝一毫为自家谋,也不能让刘缵看见自己的肝胆么?他有何罪于国家,竟要去死,他死之后,夏人再来,国事又该谁来承担?万里江山,究竟要谁来恢复!

一直到死前半个月,他都始终不相信刘缵会杀自己。

他想是自己得罪了崔孝先,刘缵听信了他的谗言,只要他解释清楚,刘缵得知真相,便会将自己放出。

他想是自己兵权过重,有功高震主之嫌,只要他肯交出兵权,刘缵换人接手大军也好,从宫中派来监军也好,只要能依他的北伐之策而行,哪怕让他当一个前驱之将,他也绝无怨言。

他想是自己之前上书抗辩时言辞过于激烈,让刘缵动怒,只要他再三致歉,将自己的忠心展露在他面前,刘缵就会平息了怒火,继续让他效命。

可他在狱中总共上书一十三封,刘缵不曾回复过一个字,一直到他死,刘缵也没有再见他一面。那扇牢门紧紧合着,一日又是一日。

在最后的时刻,他终于明白,是刘缵要他死,不是别人,是刘缵,是他的陛下要他死。他以为的君臣相得,都是梦幻泡影,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,再也不会实现了。

他如何不恨!

可他该恨谁呢?

葵藿之心,庶知向日。岂有草木会恨天上的太阳?将恨这个字同效忠的陛下放在一起,他无法可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