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章(第2/2页)

可怜他们这些人,铠甲解、刀刃断、粮草尽、马蹄穿,数月心血付之一炬,二月的寒风时时催着金创,也在人心头卷起寒意。不接敌时,看着越来越少的兵士,看着各人身上的鲜血和包扎,他不止一次地想:朝廷如何看待他们这些人?又想:刘钦如何看他们?

现在他知道了。

同在睢州时,他与刘钦也算并肩作战过一阵,但刘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,他始终不曾真正看清楚过。现在分隔两地,音信鲜通,刘钦的面目反而愈加清晰起来。

其实以两地之间的距离,刘钦如果真如崔允信所说,写信密令陆宁远放翟广走脱,不要同他交战,现在信件才到陆宁远手上,也早成了空文一纸,作不得数。但他这封迟来的信,竟和陆宁远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若合符契,李椹读来,不禁心中一定,又涌起一阵庆幸,从纸上抬起头,看向陆宁远。

陆宁远也看着他,两只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池水,粼粼地闪烁着光彩。

他没有说话,李椹也没说什么,看向信的后面,那里又写:“勿杀扎破天,潜藏营中,不可交与他人之手。”

李椹判断道:“京里可能有什么变故。”

“变故?”陆宁远忙在床上坐起来。

连李椹都受了伤,他身上的伤自然只会更多,但也还不至于卧床。可他那只病腿不耐苦战,一连数日人不解甲、马不释鞍,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,又值冬春之交,寒气侵体,便愈如刀斧交加,实难忍耐。他初时还能自己上马,后来甚至要人搀扶借力,如今战事稍戢,立感难支,只得暂时卧床休息。

但他虽然躺在床上,疼痛却也没半刻消退,发着低烧,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,勉力坐起来时,腿上用劲,疼得额头又滚下一道汗淌在脖子上,他也没在意,问李椹:“会是出什么事了?”

李椹摇摇头,“我也猜不出来,就按太子所说的行事吧。正好扎破天现在还在咱们手里。不过……”

他看陆宁远疼成这样,心里不落忍,但也没有什么能做的,只好递给他一只布巾,让他拿着擦擦汗。“太子特意嘱咐要把扎破天藏起来,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提人。要是老邹来找咱们要人,官大的是爷,咱们好像也没法子不给。”

“我看不如这样,咱们耍个诈,找个和扎破天长得像的,当着老邹的面,和其他几个贼酋一道杀了,老邹也就不会再提这事了。太子应该是想让咱们把扎破天活着送去京城,留着以后有用。单独送这么个大活人不好办,尤其他还可能半道跑了……嗯……这样,就等之后收兵回京的时候,把他藏在咱们营里,假装是普通士兵,和咱们一道回去,也不惹人注目。”

陆宁远点点头,拿着布巾却并不擦汗,看神情颇有些忧心忡忡。李椹会意,宽慰他道:“太子城府深密,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

陆宁远似乎并未被安慰到,没有回应这句,仍怔怔地发着呆。

京城里发生的事情,刘钦几乎从不会对他提起,每有信件,说的都是前线战事,偶尔有一两句私事,也是关心他的腿、替他送来衣服等,对他自己如何则很少提到。他饮食起居如何、有没有生病、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,在现在放在他行囊中的十三封信里,刘钦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。

陆宁远在一片空白中想象着,想到崔允信、崔孝先,想到刘缵,进而忽然想到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、把长枪推进刘钦胸口中的瞬间,忽地感到一阵悚然。在他不在的时候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会不会有人也去做和他做的一样的事?

他忽地心揪起来,腿疼得难以忍耐,向左偏了身体,咬了咬牙。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仍是无法归京,愈发躺不下去,求助般地问李椹:“我回信问殿下京城情形,他会回复我么?”

李椹让他问得一愣,“这个……”如他刚刚说过的那样,刘钦城府深密,像这种机密要事恐怕不会和别人说,如果说了,那便说明他已将陆宁远视作真正的心腹,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,恐怕也不会有几个。

想到这里,他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,撺掇道:“试一试就知道了。他就是不回复你,你也没有什么损失。”

陆宁远“嗯”了一声,并不耽搁,请他搭了把手,拖着腿挪到桌前即刻回信,让人发出。

谁知几天之后,刘钦的回信还未送来,京城来的使者就先到了。朝廷派来御史,至平贼军中宣读谕旨,历数朝臣弹劾陆宁远的四桩罪状,并入他军中查察实情,以定功罪。先前所得俘虏,尚未斩首的,尽数押往邹元瀚军中集中看管,以备不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