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7章
三日之后,陆宁远整军进入商丘。此时距离秦良弼含恨退出、这里失陷于夏人之手,已经两年有余了。
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,城中无论是贫苦百姓,富甲豪绅,还是举子士人,亦或是那些撤下汉字门匾,默默在衙门口重新挂上面拿葛逻禄语写的牌子,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的汉官汉吏,没有人知道,自己这一生还能否重回故国,重新做回一个雍人。也没有人知道,是不是有那样一天,自己还会再见到朝廷的军队,再看到故国的旌帜插上城头。
而如果真有这么一天,它是在明天太阳升起时,还是十年后、二十年后,或者是在自己的儿子也生出儿子的时候?没有人能确切知道,没有终止的等待比世上的一切更加漫长。
可是在这一天,城门打开,身着雍军服饰,操着南北各地方言、却都是汉语的战士,一队队进到城内,这晦暗不明、没有尽头的等待竟忽地戛然而止,好像做梦一般,连恍惚都没有,就忽悠一下醒来了。
百姓们挤到城门口,拥在路边,竞相争睹这支从第一次听说它来到城外之后,短短几天时间便入城的军队,想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,是不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,不然为何城头不闻一点交战之声,那些夏人便心甘情愿地献城了?
城里的那些官员,有汉人,也有几天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匆匆飞马入城的葛逻禄人,既没有强征他们去城头守城,也没有一连坚守数月,坐困愁城,耗尽城中粮食,让他们活活饿死,而是在这支军队第二次来到城下时,就将城门大开了。
难道这些是天兵天将不成?
一双双好奇、惊异的眼睛打量过去,士兵们那一丛丛的眼睛也回望过来。
百姓们瞧见,这些士兵各个浑身浴血,有的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,还有人缺了胳膊断了腿,更有被人放在夹板上抬进城的。
城里听不见半点交战的动静,可看这些人的模样,分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、恶战,就连最前面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将军,一身盔甲也脏污了,脸上、手上尽是炮灰混着血迹,只有两只眼睛亮堂堂地照出来。
两年了啊!
一个士人忽地跪在地上,大声道:“不意今日又做回雍人!”举起袖子掩住面,呜呜地痛哭起来。
有百姓匆匆忙忙跑回家里,又匆忙跑回,将家里的饼子、馍馍、鸡蛋、甚至还有腊肉拿过来,沿途伸出一双双手、一只只菜篮子,往这些士兵身上推去。
道路愈发狭窄了,只余下四五个人并排通过,前面两排的百姓伸一伸手就能扯在这些士兵的衣服上面,篮子几乎塞进他们怀里,可士兵们只局促地朝着他们不住点头,没人敢伸手接下哪怕一颗鸡蛋。有人一不留神被人强塞进怀里,好像领子里面钻进去一条毒蛇,几乎原地跳起来,忙不迭掏出来还回去。
百姓不要,推来推去,鸡蛋掉在地上,外壳咔嚓嚓碎了数片,但煮熟的蛋,总是碎而不破,百姓心疼,连忙捡起来,拿袖子擦干净了,谈不上生气,却觉奇怪至极,问他们做什么不肯收自己东西。
士兵跟着队伍往前走着,转过头道:“要是收了,俺就不能再在队伍里待了。俺可不能让人赶走。”
百姓更奇怪了。没人听懂他的意思,也没人见过这样一支军队,哪怕是致仕的官员、四方行走的游士,也同旁人一般惊奇无措,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。士兵们梗着脖子,眼睛望在他们身上,却没有人离开队伍,一队一队地走了过去。
这天晚上,陆宁远因为军队伤亡太大,加上要清理隐匿城中的葛逻禄人,下令整军进入到商丘城里休整。
这里原本是秦良弼驻军之所,兵营规模足够陆宁远屯军,但夏人占领以来,战线又往前推,便将此地目之为腹地,将军事工事拆去不少,兵营也包含在内。
拆去之后,却没有兴建,石砖木板就堆在那里,已被百姓捡去不少,剩下来的,也早已杂草丛生,再不见往日威风。陆宁远所部军队住不下,只好分出一部分去百姓家中借宿。
士兵们知道借宿民房的规矩,一个个小心收着手脚、夹着尾巴,连一砖一瓦都不敢碰坏了。加上被安排住在百姓家里的,都是平日里军纪最好的几部,人人但觉脸上有光,愈发怕堕了面子,进别人家门之前,简直连鞋底缝里的土都要磕个干净。即便如此,陆宁远还是亲自巡视过许多地方,确认没事之后,这才回到兵营的厢房里歇了。
这一仗并不好打。乙里补所部是夏人中当之无愧的精锐,战场上又无什么工事可供倚仗,几乎就是野战,只除了最一开始出其不意,占尽先机杀伤了夏人前锋,又斩首主帅之外,后面的尽是真刀真枪硬拼的仗。这队夏人的韧性当真令人惊叹,主帅被杀接替指挥的副将也被杀,他们却仍没有溃败,又负隅顽抗许久,才被陆宁远尽数吃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