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6章(第2/3页)
“陛下?陛下?”朱孝叫了几声,见叫不醒他,神情当中带了紧张。徐熙从被子里摸出刘钦手腕,搭在上面,低声道:“是昏了。”又放回去,掖好被子。
以刘钦现在的情形,谁也不敢保证他闭上眼后是不是还会睁开,所以每每他昏过去,在场之人心就跟着提起。
服了徐熙下的药后,有一天多的时间,刘钦呕血不止,简直像是喉咙让人豁开个口子,从那里面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不可。
旁人甚至不敢将他放平,否则从他喉咙里涌出的血便要沿着气管灌进肺里,只有一直扶着、抱着,让他维持着半坐的姿势,也顾不得他舒服与否,当下只有保命要紧。
刘钦虽然很少恢复意识,但呕吐时每每心腹一震,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发抖,从肩膀一前一后的血洞当中就又要涌出更多血来,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扶着他的朱孝染红一半,情形之惨,就是军医见了,也不禁身上一抖,情不自禁转过眼去。
没人敢说,但每人都在心里想着:血这样流、这么呕下去,即便不被毒死,又有活路么?
开这副药的徐熙却什么都没说,在刘钦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,没有合半刻的眼,甚至还曾浅尝过被刘钦呕出的血。中间喂过几碗参汤,都是拿老山参熬得酽酽的,拿勺子一点一点送进刘钦嘴里,可往往不多时就跟着血一起吐出,不知真正进肚的有多少。
一开始从刘钦嘴里呕出的血是暗色的,后来变成了鲜红色,再后来呕血渐渐少了,众人这才在心中暗道:徐熙这法子或许当真有用!却也不敢当真松一口气。
徐熙回去睡了两个时辰,马上又赶回来。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握,刘钦一定能活。
他这法子固然逼得刘钦呕出毒血,但几天下来,脉象已经愈发清晰——他心脉、肺经中毒颇深,已经一日胜过一日了。解毒的汤药喂了,可最后能有多大的作用,谁也说不好。
若是换了旁人,到这个份上,早已无需救治,只等咽气便罢了。就是一千、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,勉强救活,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,未必能延寿几年,何必苦苦相留,让他遭这样大的罪?
但这不是旁人,是刘钦。别人都可以死,唯独他不行!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,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,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、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,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,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、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,也不能不拼力救治,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,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。
哪怕不掺私情,于公于国,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。更何况……
徐熙颓然坐在床边,眼睛浮肿着,胡子萌出来,后背也弯下去,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,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。
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,刘钦也同他一样。苍白、憔悴,短短几天的功夫,眼睛便窝得深了、两颊也凹进去,死气在他的额头、鼻尖上缠绕不去,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,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。
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,被他带去四川、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,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。现在的刘钦,是惨白的脸、干裂的嘴唇、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、裸露的皮肉、豁开的创口、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、妄想,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。
徐熙还记得,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,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,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。
他就是这样的人,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,为刘缵献计时,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。
他喜欢许多东西,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,他喜欢什么,可以为它一掷千金,也可以伏低做小、说尽了好话,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,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,那便不行了。
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,惊讶之外,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,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。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:“妇人之仁”,他几乎要失望了。
什么为重,什么为轻?一国天子,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?
可换到他头上,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,在震怖失措当中,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,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。
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,他活了下来,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。在那一刻,他没有办法思考,等回过神来,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、史书里最蠢的人。